
“入世”的李叔同
6月仲夏的正午,李叔同故居前院阳光猛烈,石砖地面倒映着树影。
中书堂是靠近出口的最后一个展厅,一阵凉风拂过窗台,靠窗方桌上的留言簿随风翻页。过往游客的笔迹在我眼前闪过,字体有的稚嫩有的苍劲,有的整齐有的潦草,那是来自各地的人们对弘一法师的感悟,短则粗书两字“如意”,长则整页细叙一路走来的感想。
这些字渐渐模糊,和李叔同古朴的临终四字“悲欣交集”融为一体。不同的人在李叔同人生里看到的,是自己的人生。
这种穿梭感和宁静感,从入口处开始就一直有。
李叔同故居纪念馆隐藏在天津河北区的一个小巷子里,是周遭最矮的建筑。进门的时候人不多,三三两两,大部分游客并非专门前来,而是在意大利风情区游览结束,躲避暑热,不意而至。
走过爬满绿藤的石拱门,犹如进入到另一方天地。入眼是李鸿章题写的“进士第”匾额,仿若李叔同半世繁华的世俗开端。如果像美学家朱光潜所言,弘一法师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,那么这时候的李叔同尚“以入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”。他醉心研究话剧、书画、西洋音乐等艺术,样样精通,开了诸多先河,走了一条热闹又广阔的道路。
整个院落由四个小院组成,呈“田”字形结构,分前后两大院,正房和厢房已改为展厅,中书房、洋书房和李叔同幼年起居室几间房屋仍保留着过去的陈设。
入门的花园中还有个铜像,剃度后的李叔同身着僧衣,眼神悲悯宁静,望着池塘、长亭,望着地上的鲜花,望着两旁的字碑,望着我。
入“进士第”不远处就是“意园”,一个不过几方地的小花园,与后院游廊相通。“意园”在“田”字中间“一横”“一竖”的交叉处,内中镶嵌着一间小屋,是故居内唯一呈洋式风格的房间——“洋书房”。
这是属于李叔同的“百草园”和“三味书屋”。历史记载,李叔同曾在“意园”读书嬉戏,留下诸多美好记忆,长大后依旧念念不忘,曾制印章“意园”以纪念。1911年,李叔同从日本学成归国,居住在“洋书房”。正是在这个西屋中,李叔同学习备课、以文会友,还曾将日本留学期间创作的油画《浴女》挂在屋内,这件事传遍津门,被称为“奇事”。
在穿越时空的凝视下,“洋书房”也是“奇”的,里面的景观充满着“矛盾”的和谐,一种中西方文化的混搭融合。
入房左手边是一架当时还很少见的钢琴,墙上是油画,钢琴上摆着古朴考究的西式烛台和棕色花瓶,墙角立着西式唱片机。然而床架、书柜、茶几、座椅都以敦实又稳重的红木打造,和其父亲读书办公的“中书房”风格是一致的。移目至右手边,书桌旁的衣架上挂着一件中式长袍,与一件黑色西装、一顶黑色绅士礼帽相邻,临窗而立的书桌上摆放着典型西式风格的花朵台灯,以及青花瓷瓶子、纸墨笔砚、茶壶,桌子侧边散放着几本蓝色封皮的硬壳笔记本。
这样一间房,是会让现代参观者疑惑的。它如同天津,万花筒一般接纳了那个时代的千样花点,造出了不一样的风景。《浴女》挂墙被传为“奇事”而非“丑事”,暗含了一种兼容并收的精神。河海造就天津博大而宽容的气质,生于斯、长于斯的李叔同带着这种基因,开启了他充满人格魅力和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。
步行出“洋书房”,阳光底下是背景音乐童声《送别》。作为李叔同最广为人知的歌曲,歌词里充满了怅惘、从容、希望和坚定。这些本不会同时出现的形容词,就像“洋书房”中的摆设一般,复杂而又自然地融入歌中。
然而,这却不是偶然。展厅墙上介绍,李叔同创作歌曲近百首,创作了中国第一首多声部歌曲《春游》,写出了多种多样的新歌曲。最吸引我的,是他编曲作词的《祖国歌》,其中一句是:“幸生珍世界,琳琅十倍增声价。我将骑狮越昆仑,驾鹤飞渡太平洋。谁与我仗剑挥刀?呜呼,大国民!谁与我鼓吹庆升平?”
歌中可一窥李叔同的精神世界,一窥李叔同一生中不断思索的问题——我们在变化的时代中处于什么位置,该如何面对我的祖国?
我走到庭院的盛阳下,走到李叔同父亲设立的“存朴堂”匾额下,细想着李叔同所处的环境,揣摩着他的心境。出生富裕,眼见繁华乱世,这样的人生之“重”让有的人沉沦了,有的人顺从了,有的人害怕了,有的人逃离了,而李叔同把“重”变成了人生底色。终其一生,他都在为国人创造新的表达方式,无论是《茶花女》中男扮女装的演出,还是推广新式艺术教育,开创国人用五线谱编曲的先河。不拘一格的表达,不拘一格的感受,不拘一格的尝试,他认为唯有如此,国人才能脱离旧世的束缚,不断接受新的生活方式、美的表达方式。
1911年,李叔同从日本留学归国。那时候,他就站在这个院子里,站在残破的国土上,他的叹息如同万千国民一样沉重,“感慨沧桑变,天边极目时……河山悲故国,不禁泪双垂”。
1941年,国难当前,弘一法师写下一幅横卷:“念佛不忘救国,救国必须念佛”,其跋语写道:“佛者,觉也。觉了真理,乃能誓舍身命,牺牲一切,勇猛精进,救护国家。是故救国必须念佛。”清楚明白地告诉世人,自己是“出家的儒者”,那颗拳拳之心,还是那样炽热。
他从来就没变过。
无论在佛门外,还是在佛门内,李叔同都永怀赤子之心。作为僧人,他研究弘扬戒律学,修订律典,接续南山律宗;作为国人,他组织佛教徒救护队,开展战时救护工作,关怀抗日志士。李叔同用行动说明他并非隔绝于世,从没放弃世人,遁入空门不是为了逃避,“出世”和“入世”并不矛盾。
据徐悲鸿夫人廖静文回忆,徐悲鸿先生曾多次访问李叔同,学习美学画意。有一次,徐悲鸿发现山上一棵枯死多年的树木重新迸出了新芽,非常吃惊,于是问李叔同:“此树发芽,是因为您这位高僧来到山中,让这枯树感念而起死回生吗?”
李叔同望着徐悲鸿的眼睛,淡然答道:“不是的。是我每天为它浇水,它才活过来。”
这就是李叔同一生态度的写照——务实、理性、坦然、真挚。李叔同离开了,又好像没离开。弘一法师出世了,却更入世了。
(作者:曾晋)